北雁云依

北雁云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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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世界的角落

記一次失敗的跨女營救行動

2022 年 8 月,我校一 MtF(跨性別女性)失聯。9 月開學後,我校 MtF 社群發現受援助者(下稱梅莉)未返回學校,確認了失蹤狀態。社群展開了對此事的調查,一無所獲。我的男友(下稱 “星塵”)亦得知此事。當時基本隔離於跨性別社團的我對此不知情。

2023 年 5 月 22 日,著名跨性別者可橙因聲稱其將他人送往扭轉機構而風評墜毀。此時梅莉獲得了使用計算機的權限,並在推特上對此事進行了一系列發言,星塵收到了這條推文的推送,並向我陳述了推主此前的失蹤事件。我得知後,通過推特與推主取得了聯繫,確認其為梅莉,並得知了她極其糟糕的狀況:

  • 2022 年 8 月被家長以癌症為由騙回家,隨後一直被軟禁在家
  • 家長以抑鬱為由為她辦理休學,並強制她完成了休學手續
  • 家長沒收了所有激素替代治療藥物,她留了一年的長髮被剃成平頭
  • 家長強迫她服用據稱有 “壯陽” 效果的中藥
  • 家長與當地警方有關係,期間梅莉兩次逃跑均被抓回
  • 家長沒收了她的所有電子產品,註銷或強行接管了她牆內所有社交平台(微博、微信、QQ 等)帳號,她失去所有信息渠道,直到 2023 年 5 月初才重新獲准使用電腦
  • 在剝奪信息來源的基礎上,家長向她傳播了大量假消息,包括但不限於:
    • 你那個所謂的女友(下稱宇佐見)是人販子,早就丟下你不管了(事實是,宇佐見在得知梅莉失蹤後即辦理休學,全力搜索與嘗試援救梅莉)
    • 學校有學生討厭你,家長把你舉報到了學校,學校本來要開除你,經過我們求情才保留學籍,條件是你要答應不在學校女裝和留長髮(事實是,我校有較為發達的跨性別女性社群,有不少於 10 個跨性別女性在校內學習、生活,亦有易裝者長期穿著女裝。校方的態度總體而言是 “只要沒惹麻煩就放任自流”)
  • 母親辭去全職工作,代之以兼職,一個月中有半個月在軟禁地實施監視,剩下的時間軟禁地也至少有一人監視
  • 軟禁地的門鎖被改造,以確保從內部打開也需要鑰匙
  • 暴力傷害、持刀威脅、工具破門若干,房間門完全關不上

這樣的行徑在中國自然算不上非法監禁和虐待,肯定也不屬於故意傷害。

得知這些情況後,我出現了一定的躯體化症狀,連續兩天睡不著覺,並且決定施以援手。我迅速聯繫上宇佐見,在 Discord(由於長期未登錄,梅莉的 Telegram 帳號已被自動刪除)上建立了群組 “拯救 xyn 梅莉”,開始討論逃脫事宜。

梅莉的專業只剩最後一屆,並且專業特殊,無法轉專業。家長被迫讓她復學,但要求陪讀。梅莉失去在校內進行 transition 的希望,並決定在必要時放棄學歷。我們於是確定了 “在開學後帶梅莉離開學校,與宇佐見一起前往避難處” 的計劃,此時是 5 月底。

與此同時,我大病一場,大約是終於感染了己亥冠病罷。此後有 3 個月的時間,我們試圖計劃應急逃脫方案,即:梅莉的精神狀態過於惡劣,以至於無法等到開學再逃脫時,將她從軟禁地解救出來的方案。但我們沒能想到足夠好的辦法。我們就這樣在等待中來到了 8 月底 —— 開學的日子。期間,我在我學校所在的城市找到了一份實習工作,並租了一套房。

我的男友星塵經過掙扎後決定拒絕參與行動,並對我說 “我不再友跨了。”
“那麼,能接受順女了嗎?”
“我不友跨只是立場改變,可我還是愛你啊”。
此時是 8 月 26 日,我對他說,“等我料理完眼前的事再收拾你”。

8 月 28 日,周一。我在學校見到了梅莉。我覺得我這次見她時形象不太好,因為我一直抱著她手臂喵喵叫,還啃了她幾口。儘管我對她當前的外貌有預期,她也給我打過預防針,但見到以後還是覺得慘不忍睹。家長和睾酮一起,把她辛苦一年多的成果盡數摧毀,我當即掏出醋酸環丙孕酮與雌二醇片給她服用,據她說,她的解離狀態在幾個小時內迅速好轉。

8 月 29 日晚,一同參與行動的朋友(下稱因幡)抵達。30 日,我辦理了一張新的電話卡,預備給梅莉使用。

9 月 1 日,周五,預定的行動日期。我和因幡在 6:00 起床、6:30 出發、7:20 到達學校。因幡在校門外看管行李,我則進入學校、趕往約定地點。前一晚我在手腕上划了點傷口,好讓疼痛提醒我保持冷靜與果斷。

在約定的地點,我見到了梅莉,說:“走吧。”
“走吧。”
“騎電動車嗎?”
“騎吧。”

我們便各自掃了一輛共享助力車。直到出校門為止,我們的對話只有這四句,我也沒再抱著她的手臂學貓叫。

這時是 7 時 30 分,大一的學生們正在軍訓,他們剛剛集結完畢,列隊向集合地點行進。除了他們以外,上早課的學生和進行考研復習的學生們也已經離開了宿舍,在路上三三兩兩地走著。另一些學生或許沉浸在夢鄉中,又或許無夢地睡眠。我休學以前也是他們的一份子,梅莉被家長軟禁以前也是如此。而現在,我們的助力車正逆著人群,向校門的方向疾馳。

40 分,我們走出校門與因幡會合,開始打車。50 分,我們坐上車,將學校的一切拋在後頭。梅莉在車上嘆了好幾口氣,因幡把書包裡的鯊魚抱枕拿出來讓梅莉抱著。

路上有幾段堵車,所幸堵得不長。我們在預定時間到達機場,並乘機前往重慶。梅莉進入微信,申請臨時乘機證明。安檢時有人臉 + 身份證核驗,在得知梅莉用的是臨時乘機證明後,工作人員要求她去另一個窗口,因幡陪她一起去了,我們在登機口會合。

飛機上,梅莉拔下了電話卡,並把手機關機。飛機著陸後,我把事先準備的備用機遞給她,說道:“生日快樂。”
“呃…… 今天其實不是我生日。”
“會是的。”

基於此前梅莉兩次失敗的脫逃,我們懷疑梅莉的家長對她有基於她的手機卡 / 手號 / 外賣記錄的類惡俗定位能力,並且如果家長成功以失蹤 / 綁架為由使公安機關立案,他們將擁有基於治安攝像頭網絡、通過人臉 / 步態等特徵的識別與跟蹤能力。由此我們確定了兩個方向,它們既在一些方面結合,又在一些方面相衝突:

  • 反追蹤,具體措施為換衣服、換口罩、戴兜帽、穿寬大外套、不使用自己的手機和手號等。
  • 阻止警方立案,具體措施為時刻與家長 / 學校保持聯繫,並確保警方可以隨時聯繫到梅莉本人。此外,亦準備在重慶報案非法拘禁,以免家長惡人先告狀。

最終,我們決定偏重後者、兼顧前者。宇佐見提供兜帽、梅莉自帶新口罩、因幡把自己的寬大外套給了梅莉。

我們並沒有直飛成都,而是在重慶落地,因為購票記錄可能被梅莉的父母追蹤。我們原本的計劃是,通過火車前往遂寧、內江或資陽,再從那裡打出租車前往避難地。不過,在高鐵站,我們得到了壞消息和好消息:壞消息是,當天前往附近遂寧、內江和資陽的火車票均已售罄;好消息是,高鐵站裡到處都是可以前往重慶的黑車司機。宇佐見和梅莉、我和因幡分成兩組從高鐵站出發。(本來計劃一組黑車直達、一組沿用舊方案,後來發現實在沒票了)

然而在此過程中,由於梅莉的精神狀態實在糟糕,為了避免她 PTSD 發作,我們暫緩了在重慶報案非法拘禁的計劃,這成了個禍根。

宇佐見一行比我們先到 2 小時。我和因幡到達避難地以後,先找了個商店,買了瓶醫用酒精。我說因幡拿著那瓶酒精的樣子很像舉著燃燒瓶,因幡向我歪頭、吐舌頭,做了個鬼臉。宇佐見先和我們約了個地點見面,再帶我們前往避難所。到達以後,我對避難所的主人十分驚訝。

購買的醫用酒精、避難所裡的衛生紙,以及我攜帶的戊酸雌二醇針劑和注射器在避難所裡派上了用場:到達以後,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梅莉皮下注射戊酸雌二醇。因幡的注射操作十分熟練。

家長的反應令我極為震驚:此前非法拘禁和虐待一年之久,這時卻突然像是跪下來哀求,他們口口聲聲地說 “跨性別的事情我們之前還沒好好談過,你回來和我們好好談好不好”。此前對梅莉實施長期監禁和虐待,而在梅莉脫逃後,卻不假思索地開始欺騙,這突破了我對家長下限的認知。稍微蠢一點的家長,第一反應都該是憤怒。二位家長可謂又壞又聰明。此前家長以癌症為由將梅莉騙回家時,包括梅莉在內的每一個人都信了家長的鬼話。

這天晚上,梅莉睡了幾個月以來第一場安穩覺。第二天,我便和因幡分別回了南京和杭州。臨走前,我讓梅莉把她原來的手機給我,我負責與她父母中繼聯繫。但梅莉說因幡早就向她要了過來。我找因幡要,因幡衝我做鬼臉:“等你手術了再說”。

此後一個月間,梅莉持續通過 rustdesk 遠控手機與家長和輔導員聯繫,直到 9 月 25 日。

到南京以後,我才知道,因為我要求星塵別吵著我,所以他這幾天一直在煩著因幡。我對星塵一方面說 “不再友跨”,一方面卻毫無節制地佔用社群寶貴注意力資源的行為感到極其憤怒,並擬了一封兩千字的分手書。9 月 8 日,我們和平分手。

9 月 25 日,來自南京、杭州(可能還有嘉興)的警方,共計 15 人以上,乘著兩輛警車,加上一輛無線電測向車,包圍了因幡的住所,並隨後將她抓捕。

  • 抓捕團隊包括 2x 噴塗特勤隊字樣的面包車和 1x 疑似有無線測向設備的厢貨(?) 警員陣仗很大(15 人以上),分 2-3 組搜查房間,裝備有警務通和小型測向機(比預期之中要靈敏)、催淚噴霧和 2 盾 1 叉。部分警員著裝口音不像本地警察。抓捕流程堅決迅速,銬住後不允許觸碰私人物品,行動準備充足。帶頭開門的是兩個片警,素質奇差。
  • 因幡是已完成性別重置手術和身份變更、以女性身份生活的跨性別者。上述兩位片警卻以舊證舊名加以羞辱。具體表現為反復問 “你叫什麼名字”,因幡無論答現用名還是舊名,他們都會又笑又叫:“不是!”
  • 7 或 8 次審訊。主要參與者有:
    • 浙江刑警 x2(年齡 30+/40+,懷疑來自嘉興)
    • 南京方面 x2(60+/50+)
    • 杭州本地幹警(共 3-4 人,含參與抓捕和搜身的兩人)
  • 南京方面派出的警察法治意識薄弱、慣於威壓,素質奇差。完全站在父母一方,甚至說出 “公序良俗應當和法律等同地位”“派出所既是談法律也是談人性的地方” 這種謬論。
  • 被採集的生物信息包括:聲紋 / 十指高精度指紋 / 掌紋 / 虹膜。
  • 被調查的背景資料包括:曾用名 / 戶籍所在地 / 姓名修改記錄。

因幡在被捕前銷毀了所有數據,並在為期 12 小時的審訊過程中守口如瓶,警方未從她處獲得任何信息。

這讓我(還有因幡的夥伴們)非常驚慌,因為我們懷疑家長進行了某種刑事性質的立案(推測為綁架)。隨後,我在欠缺充分考慮的情況下,要求成都的宇佐見和梅莉在 9 月 26 日前往重慶報案非法拘禁。我草擬了如下聲明,並要求梅莉打印、簽字和蓋手印:

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 xxx(指紋蓋在名字上),身份證號 xxx(蓋指紋),父親 xxx,母親 xxx(記得他們身份證號更好)。我在此聲明:我因不滿父母對我的非法拘禁和虐待,不願意與他們一起生活。在 9 月 1 日從 **** 大學出逃。這次出逃是出於我的自由意志,沒有受任何人脅迫。與其他任何人的接觸,均是出於求助的目的。父母可能會為了重新監禁我而不擇手段,誇大其辭甚至捏造不實信息反復報假警。與父母見面會導致我的人身自由和生命健康權受到直接的威脅。我希望父母能立刻停止騷擾和顛倒黑白的行徑。
聲明人:xxx(指紋記得蓋在字上)
(落款日期就寫寫字條當天)

此處的昏著是,未把宇佐見的名字和身份證號寫上,否則我們可以此成立梅莉對宇佐見的委託。我原本有考慮,但又怕寫上之後反而構成某種形式的綁架證據:梅莉可能會在派出所內受誘導而作出對我們不利的回答。(因為擔心家長對參與援救者的迫害)

重慶北站派出所民警看到梅莉的臉就直接問 “你是 xxx 嗎?” 重慶離長三角上千公里,而重慶民警竟然一眼就認出了當事人,顯然父母已經把事情搞得很大。

在重慶北站派出所,梅莉和宇佐見完成筆錄,期間我方人員青山到達。宇佐見和梅莉錯判了形勢,認為可以和南京警方見面,我也有些猶豫,直到 21:06 才決定要求梅莉迅速撤離。此後她們又耽搁了約 20 分鐘,才決定讓宇佐見留下、青山和梅莉離開派出所。然而這時已經晚了,南京警方 5 分鐘後就抵達了派出所,沒跑多遠的青山和梅莉迅速被使用物理手段帶回。輔導員、學校保衛處的兩個老師,以及學校所在區的分局副隊長也在此後抵達了現場。從這時開始,梅莉事實上已經處在南京警方的控制下。

在南京警方的 “談判” 下,梅莉和宇佐見竟被說服前往南京辦理休學手續,以讓警方結案 / 撤案。而我知道我校(也是梅莉的學校)休學手續只需要在線上辦理,結案也不需要南京方面把人帶回(正常的警方巴不得早点結案),從而其中極可能有詐。我在語音頻道裡大吼大叫,但此時已是 9 月 27 日 2 時以後,疲憊不堪、信息過載的三人沒有對我做任何回應。事實證明,“前往南京” 是最糟糕的決定,讓我方完全喪失了對此事的主動權。此後梅莉被送回家長手裡已是板上釘釘。

9 月 27 日 9 時,梅莉被南京警方帶回南京盤城派出所,南京警方允許青山和宇佐見購買其它航班。13 時許,梅莉被警方帶入派出所,宇佐見亦在派出所做了一些筆錄。梅莉與我們最後的聯繫發生在 14 時 52 分,此時並無異常。

我方人員一直在派出所大廳等候,但在 17:30 下班後,大廳內警員便不斷對我方人員實施驅逐。21:00,一個名為常欣妍的警員強硬地驅逐了我方人員,並囑咐門衛 “不能放人進去”,我們於是在派出所大門口等。此前已經進行過偵查,派出所只有一個門。我方人員因此放鬆了警惕。

9 月 28 日 01:00,派出所內有個警員走了出來與我方人員攀談,把派出所大門的我方人員引開,此時我警惕地衝向派出所大門,看向派出所門口,派出所門口橫停一車,發現有疑似梅莉的人影被兩人帶入車內。我讓所有人員趕緊過來,被那位警員說 “你這個人還挺警覺的”。汽車開動,直衝出門口,到了需要我們避讓的程度。

01:30,距梅莉進入派出所已過去 12 小時。我方堅持進入派出所,但被堅決阻攔。此後撥打派出所電話,電話最早稱 “她已經不在我們派出所了,被家長帶回去了”,隨後我們追問,電話改口稱 “對不起,我沒有權限告知你們此事”。與此同時,此前和我們保持著密切聯繫的梅莉的輔導員立馬玩起了失蹤。我們於是知道,自己已經徹底失敗。

09:00,稍作休整後,我前往學校保衛處。報出名字後,校方立即派出我休學前歸屬的輔導員與我糾纏。保衛處及輔導員持續稱 “完全不知道你說的情況”“只知道這個同學家長之前給她報了失蹤”(那怎麼立的刑事案件?)。儘管一直堅持,但我始終未能見到梅莉的輔導員姚小芹,而我的輔導員始終以 “可能她在休假” 为由搪塞。(後來發現,姚小芹事實上一直在班群活躍)我不停地哀求道:“我不是來救人的,你們如果把人給家長了我束手無策,我也知道你們 95% 的可能性會這麼幹,我只是來排除那 5%!”

我的輔導員陪我侃了一會兒大山,認真傾聽了我的煩惱,但未提供任何有價值的信息。我絕望了,離開了學校。

這個地方本來該有什麼總結的,本來該抒發一點情緒,但是我無法總結,無法抒發。就這樣吧。

除 “梅莉”“姚小芹”“常欣妍” 外,文中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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