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云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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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熱愛化學的人們

原文發布於 2021 年 1 月 1 日

下雪了,大雪夾著大風,天地之間只剩一片白色。

這天,我和左左朋友一起上計算思維導論課。計算思維導論是我們的專業課,其它同學都在認真學習,前面的一個同學在她的筆記本上奮筆疾書,想把 PPT 的每個字都寫下來。不過,這節課對我和朋友來說都是水課 —— 這些東西我早在接近十年前就學得差不多了,不需要聽,而朋友則無論什麼課都吊兒郎當,包括這節課。

一直刷著自己的手機,我們很快就悶了。於是我們打開 B 站,互關後又互相翻動態,這時他翻到了一張照片:我和 B 站 UP“真・鳳舞九天” 的合影。

他驚呼:“你居然見過萌鳳(注:‘真・鳳舞九天’的暱稱)?”

我也驚呼:“你也搞化學?”

他於是說,他曾經是搞化競的,還把好幾個同學勸去了化學專業,並且興高采烈地向我描述他們挨鐵拳的樣子。如果他沒有吹牛,那麼他至少創造了 3 個左人。

“你可真是帶惡人,我祝你死後下氟銻酸地獄,全身的每個細胞都被氟銻酸質子化,質子化完了之後又復活進第二桶氟銻酸,連續不斷,苦不堪言。” 我笑道。

“但他們都是自願的啊,我只是推波助瀾一把,選專業的決定還是由他們的自由意志作出的,自由,懂吧,是自由。” 朋友也和我開玩笑。

“啧,老 libertarian(自由意志主義者)了。” 嘴上還在開著玩笑,思緒卻已把我帶向他處。這也許是一個從幾十年前開始的故事。

外祖母化學一向很厲害,但高中時恰逢國家大事,失學,成了小學教師。她一直很後悔因為時代浪潮而沒能繼續在化學方向發展,直到發現自己色弱,才稍稍寬心:反正都學不了。

這裡,我們要了解一個被高中生們當考點死背的知識:決定色盲與色弱的基因在 X 染色體上。於是外祖母的兩個兒子(我的兩個舅舅)也都是色弱,不巧的是,他們的化學也特別強。

大舅,化學競賽全國一等獎,保送時被大學以色弱為由拒收。復讀一年,再報化學專業,這次的結果好了些:接受調剂或者拒收,二選一。大舅選擇了前者。

二舅,化學競賽省一等獎,因前車之鑑,未選擇繼續競賽,也未選擇化學專業。

懂高中遺傳學的人不難計算:因為外祖父不是色弱,母親也就不是色弱,但她的兩個 X 染色體裡有一個來自我的外祖母,那麼我作為一個男孩,有 1/2 的機率是個色弱。很不巧,我就是色弱,並且我的化學也還是很好。小學五年級時我開始參加 “小小科學家” 大賽化學組,省一等。六年級時上午剛考完小升初,下午再次去這個比賽,又是省一等。

為了參加這個比賽,我預習完了初中化學書。因此,我四年後在初三化學課上可以預習完高中化學書,並且幫化學科組出題。記得當時我們的化學老師向我們懸賞,說可以按出題者的要求表演一個實驗。我於是拿索爾維製鹼法流程出了一道大題,競標成功。老師當時答應我做鋁熱反應實驗,可恰逢學校實驗室裝修,只得作罷。實驗室裝修完畢時,我們已經畢業半年了。

初中畢業了,那時,我帶著從計算機、自然科學到人文社科的廣泛興趣,以及滿腔的熱情告別了初中,來到佛山一中。那時我想,自己的十八般武藝在這裡都能得到充分發揮,為自己爭得一個光明的未來。

但就在開學第一天,我發現自己所在的普通班氣氛相當沉悶。本是認識新朋友的最佳時機,可我班上的人卻全都坐在座位上看自己的書,而一牆之隔的競賽班倒是歡聲笑語不斷。人与人總是有差別的,正是這種差別讓我在小升初裡拼命考上了自己的初中,而不是就近入學公立初中。然而,現在我又回到了這個為我所厭惡的氛圍裡。

看到競賽班裡的幾個同學,我才想起我本來可以進競賽班的。中考完後,高中競賽班開始選拔,規則如下:

其他被佛山一中錄取的普通生(指提前批第一層次錄取的學生),都有資格參加加木大學先修課程班(競賽班)選拔測試,但需要進行網上報名,並於 2017 年 7 月 9 日參加測試。具體流程如下……

這份文件在這裡:https://www.fsyz.com.cn/zszp/201707/t20170703_7092245.html

我不是普通生,而是 “指標轉普通” 生,雖說比普通生降了十分,但也占了生源裡 30% 以上的比例。當時看到這個通知,我沒有報考競賽班。然而我發現競賽班裡有好幾個同學也是指標轉普通生,我去問,他們告訴我:實際操作中根本沒有管生源成分。後來我又發現,就連中考沒被我高中錄取(雖然是被更好的高中錄取)的人也可以參加這個考試,然後到我的高中就讀。

幸運女神總會眷顧我的。我想。在隔壁傳來的歡笑聲裡,我回到我死寂班級裡的座位上,翻起化學選修三,那是我初三時買的高中課本,百看不厭。

幸運女神果真眷顧了我,競賽班的班主任(下文不妨以化名 “伍振英” 稱之)看到我在翻這本書,便邀請我參加化競培訓。伍振英(老師)1還說,高一上學期期中考後有可能重新分重點班。因為色弱,從一開始,我就不對 “奧賽拿獎參加自主招生” 抱什麼希望,但伍振英(老師)聽說後依舊鼓勵我參加,我於是進入奧賽培訓班,開始了努力,一是為了進入重點班,二也是出於自己的興趣,想學習更多的化學知識,畢竟這幾乎是我學習大學化學知識的唯一機會。

高一開學,第一節課,整間教室裡坐著的八十多個學生沒有讓我退縮。也許是為了考驗新生,第一節課,伍振英(老師)的講課節奏非常快,講了一大堆東西。我記得,在這節課上,我是與伍振英(老師)對答最多的學生。下課時,伍振英(老師)宣布下一節課要考試,且會根據考試成績決定學生的去留。我向他要來課件,把這個 ppt 整理成一萬多字的 word 文檔,發在群裡分享給同學,又用三天時間把裡面的東西吃穿,至今還記得其中最難的是不同軌道電子電離能的經驗公式。

競賽班第一次考試,我位列第七,與第一差了 6 分。我決定繼續拼命。第一次段考中,我化學級排 11,期中考時,我排第二。

然而競賽班並未重新分配。學校政策就是如此反復無常。我把分入競賽班的希望寄託在高二的重新分班。據往屆政策,高二兩個理科重點班裡,各有一半名額分配給我們奧賽生。

不過這時另一個機會到來了:我通過學校篩選,成為我校化學學科參加 2018 年中學生 “英才計劃” 的唯一一名候選人,先在網上參加筆試,然後去中山大學參加面試。面試那天,我對著鏡子左照右照,毫無面試經驗的我第一次打理起了個人形象。

這次面試我排在最後,和一個來自廣東省實驗中學的學生一起面試。我還記得面試時印象深刻的一幕:

面試官問:“你們平時在化學方面有什麼研究或探索嗎?”
省實學生:“我們學校請了 xxx 院士帶我們搞課題,我們研究了飲水機水垢的成分,發現……”
我答:“在做‘鋁與酸或強鹼的反應’實驗裡,我發現石蕊試劑滴入反應後溶液中會褪色。為此,我提出了三個猜想、設計了兩個實驗,分別是…… 這些也記錄在了我的報告裡。也如我報告寫的一樣,經驗證,猜想 2 是正確的。”

廣州學校對佛山學校的資源碾壓把我嚇得不輕。雖說如此,我還是成功入選了,並且在入選名單上沒有看到這位同學的名字。也許是我自主設計實驗的思維被看中了吧。高一上學期期末,作為佛山市化學學科僅有的三位入選者(另兩位來自另一所學校),我去中大參加 “英才計劃” 開幕式,然後在那裡見識到佛山與廣州間更大的差距,對此我只能靠自己的努力來填補。

2018 年每週六下午,我都在中山大學的實驗室與圖書館中度過。靠著啃,我硬是把自己的化學提高到了能與同組的華附學生談笑風生的水平。與此同時,我在奧賽班第二次考試中與常年第一的另一位同學並列第一。

然而這時回頭一看,才發現自己失去了太多。因為競賽培訓的時間衝突,我放棄了各種各樣的社團,也因此放棄了自己的許多愛好。我曾經熱愛辯論,卻因為時間衝突而不能進辯論隊;我曾經熱愛計算機,卻因為化學競賽而沒能加入信息學奧賽班。我還發現化學奧賽班裡真正有能力的同學不足五分之一,為了照顧這些連高中化學都一無所知的同學,伍振英(老師)極大地減少了大學內容,甚至是奧賽考點的講授,而是將講課中心放在了高中化學上,只在奧賽高頻考點方面有所拓展。然而與此同時,市裡的另一所學校早就聘請了競賽金牌教練,為他們的競賽班搞培訓。我失望,我疑惑。失望是因為無法學到新的知識,疑惑則是因為:即使對於奧賽本身而言,伍振英(老師)所講的也遠遠不夠。

前面說過,我參加奧賽班有兩個目的:發展興趣(學習知識)與進入重點班,其實進入重點班也是為了學習更多的知識、拓展自己的視野。而現在,前者已經被證明無法通過奧賽班而實現。剩下的只有進入重點班一個目的了,而為了這個目的,我要進行大量的練習而非學習,我要做大量的應試工作。我不喜歡也並不擅長應試。儘管如此,我還是只能努力去做。高一下學期期末的廣東省化學競賽中,我獲得三等獎。全年級一等獎共 1 人,二等獎共 1 人,三等獎共 3 人。我還記得我高一上學期進入佛山一中時,看著上一屆的樓道裡貼著幾個名單,上面寫著一些學生在奧賽班內的考試成績,以及他們是否被選入重點班,奧數前十可以進入重點班,理化生則只有前五可以,計算機和英語則沒有資格。按照這個標準,我是可以在高二時進入重點班的。

繁重的應試工作已經傷害了我對化學本身的興趣。曾經勇敢去探索的熱情,現在已經不會有了;曾經如泉湧的靈感,現在也不再有了。我只能不停地告訴自己:化學與奧賽並不是一回事,與奧賽班更無關係,沒必要恨屋及烏。然而這有用嗎?

暑假,奧化班同學自願報名 8 月初在杭州的集訓。當時剩 37 人的奧賽班,報名的卻只有 7 人。在杭州,伍振英(老師)對我們說,他想讓真正有能力有意願的同學留下,而我們幾個看來就是如此。這無疑更增加了我對於進入重點班的信心。

環顧四周,我發現我與其它 5 人所在的 “基礎班” 裡,有一半以上的準高一生,甚至準初三生。他們比我們小一兩屆,水平卻和我們不相上下。而據奧化常任第一說,她所在的 “提高班” 裡,講師用 1 天就講完了《基礎有機化學》,然後就開始講更深的東西。

我再次失望地發現了差距。這是廣東與外省的差距。我與一個江蘇的準初三生(我的同桌)之間的差距,比我與華附學生的差距還大。

9 月 2 日就要全國初賽,我又只能靠自己了。不過,8 月下半月我沒有時間去應試,因為我還要在中大搞課題。還有一個原因是,這次比賽與重點班分班沒有關係:分班結果在這之前的 8 月 30 日就要出來了。英才計劃為期一年,在 2019 年 1 月前,我就要弄出成果。8 月下半月,我在學校旁邊的河裡採集水樣,利用固相微萃取技術分析其中二甲基甲酰胺和二甲基乙酰胺的含量。為此,我借住在親戚家,每天乘地鐵往返中大,在環市東路與中大之間過了九天 “朝八晚六” 的生活。在這半個月的一天,“真・鳳舞九天” 來廣州拍攝節目,晚上在一家餐廳搞粉絲見面會。我自然參加了,於是也就有了文章開頭的那張合影。

我對廣州有了更深刻的體驗,同時對佛山與廣州的差距也有了更深的理解:一個科目上的差距也許可以靠努力來彌補,但幾個科目呢?機會數量呢?人生呢?我該怎麼拼過廣州的土著?如果我一個二線城市的人都被碾壓至此,那些小鎮做題家們又會如何?他們或許贏了高考,但面對大城市土著全方位的碾壓,他們又能贏得自己的人生嗎?

儘管如此,我仍然對今後在重點班的生活滿懷憧憬:至少我終於還是跨過了普通班與重點班之間的鴻溝。每天做完實驗回親戚家,站在地鐵裡時,我總在遐想:我能得到多好的師資呢?我能交往多少優秀的同學呢?我能得到多少美妙的機會呢?是的,悲慘的普通班生活已經成為過去,我將如願以償地在重點班裡開始新的生活,而為此付出的犧牲都是值得的。那時我覺得我的身上有了某種叫魄力的東西。而寫這篇文章時,我發現那是我直到現在為止最有魄力的時期。

這個暑假對我而言十分充實。一個半月的假期裡,我只有四天在家。除七月下半月在德國旅遊以外,整個八月我都奉獻給了化學,其中一半又給了奧賽。與此同時,這也是我與母親的第一次較長期的分離,在這之後,我們的關係成熟了不少,健康了不少,正常了不少。母親部分找回了她的自我,而不是事事以我為中心。

然而夢碎了。

8 月 30 日夜,高二分班結果出爐。我未被分入重點班,奧化的常年第一也沒有。我們這届的分班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不透明,沒有上一届那樣的奧賽班考試成績排名,更沒有貼出來的錄取名單。我至今沒有把標準弄明白。除了伍振英(老師)和我政治老師的幾句話以外,我沒有得到任何有關標準的信息。

伍振英(老師)在我們高一畢業前是這麼說的:“我的話有一定分量,但你們也要把總成績拉上去…… 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聽了,被恐懼擄住,但我使勁搖了搖頭,把它甩掉了。事實上,那个時候離暑假只剩兩周,我要退出也已經晚了。

而我的政治老師(她是一位年級行政的妻子)是這麼說的:“…… 好像是說要在年級裡排前 150 之類的吧…… 具體我也不太清楚……” 但奧數、奧生那邊又有些並不符合這個標準的。

無論如何,重點班就這樣在我眼前消失,我如同跳龍門的鯉魚,躍到門前才發現龍門不過是虛幻的彩虹。但 8 月 30 日夜的我竟如此平靜!我 “哦” 了一聲便睡了,似乎早已知曉結果。

其實不然。人在面臨巨大的情感衝擊的時候不一定能作出迅速的反應。這天晚上,我睡得很香,依稀記得還做了個挺美的夢。可當醒來,我卻只能感覺到從四面八方湧來的絕望,整個世界向我投來的惡意,一點點侵徹骨髓。有個聲音開始如影隨形地在我耳邊低語:“你進不了重點班。你進不了重點班……” 它在強迫我接受這萬不願接受的現實。因為給心理諮詢作準備,這以後我養成了夢醒後記錄內容的習慣。在記錄裡,我發現那天的這場夢是我做過的最後一個美夢。

8 月 31 日夜,我才終於哭了出來。

9 月 1 日晚我就要回校,比別的同學早一天,因為第二天我們要統一從學校出發參加全國初賽。那天晚上,我搬起沉重的行李,住進了宿舍。此時的宿舍樓空空蕩蕩,除了化競學生外只剩一兩個宿管。這時宿舍旁的村落裡響起了這樣一首兒歌:

小老鼠,上燈台。
上得去2,下不來。
喵喵喵,貓來了。
叽里咕噜滾下來。

我於是又在被窩裡嚎啕大哭。

9 月 2 日的比賽竟然在中山大學舉行,儘管和我暑假那時不是同一個校區。我的試室風景很好,窗外可以看到國家超算廣州中心(天河二號的所在地),但我已經沒有心情去欣賞,更沒有心情做題,只做了最後一道題,也就是有機壓軸題,然後就提前交卷離了場。

回到佛山一中,進入新的班級。我的教室在七樓,離走廊也最遠,是整棟教學樓裡最偏僻的三間教室之一,作為我的流放地是再合適不過了。放眼望去,班上又是高一時見到的那樣目光呆滯的學生,講台上又是只會念課本的復讀機老師。拼命學了一整年的我,下場就是被流放到這個平均分在年級中從未離開過倒數前三的班級。我那成了灰燼的心,又被潑了盆水,成了又苦又澀的草木灰溶液。這天,我把一整頁草稿紙用細鋼筆一筆一劃地塗黑,沒留下一點白色。我的未來也正是這樣成了一片虛空。沒有周公為我吐哺,我也只能像南飛的烏鵲那樣,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9 月 3 日下午,我告知伍振英(老師):我將退出奧賽班。也許是知道我的情況,他沒怎麼問就答應了,但也沒多說什麼。4 日,我前往奧化班拿回了課本與資料,從此與奧賽一刀兩斷。回到班上,面對目光呆滯的同學,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幾乎變成了他們的同類。奧賽一年後,我的一切已滿目瘡痍,百廢待興:六科總分從前一百掉到了三百開外,數學更在倒數前百,個人愛好則全部枯萎。我很難拿出什麼東西來證明自己和這些人不屬於同一類,就連目光也比一年前呆滯多了。我何嘗不想兼顧化學與其它興趣?但事實就是如此殘酷: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此消未必彼長,彼長卻必然此消。

高一時,我有些科目的老師是重點班的老師,高二卻連一個都沒有。我想找回愛好,我想提高成績,可我又一次只能靠自己。我環顧四周,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憑依。我就這樣開始了自己在後奧賽時代的生活。

之後的兩年,我依然待在這個班級裡。教室的地板比那時蒙上了更多的灰塵。桌上少了幾本奧化的書,箱裡多了幾個不是奧化的小獎。宿舍裡的同學常為幾個漂亮女生而意淫討論至十一點半,隔壁床每夜都說夢話,有時還打一晚鼾。我懷念我初中時的宿舍。那時,兩個年級第一常和我看世界、通古今、談人生、想未來。僵死的班級和骯髒的宿舍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丟入鍋中熬煎。我悔,我恨。我無法原諒奧賽班與學校。我付出了一切,卻連安慰都沒能得到。

我想撿回自己的一些愛好。我去辯論,發現我的言辭再不如初中畢業時一般鋒利,再不能讓全場心服口服。我去演講,發現自己開始前所未有地怯場,再不能口若懸河。我去學習計算機,卻發現自己再不能將精力投入任何地方。

我成了同學眼中的奧賽勸退魔怔人,線下不停復讀 “退賽保平安”,又在學校贴吧裡連發兩篇勸退帖。我不想看別人在佛山一中的奧賽班裡空耗青春,可更多的失敗者仍在被不斷地製造出來。

我很快惹來了奧賽學生的不滿。有幾個人說我不是真正喜愛化學,奧化第一還罵我是進不了重點班就退賽的膽小鬼。雖然水平退步嚴重,但我還是從形式邏輯上就將這些言論一一反駁,這時是高三上學期。

這以後不久,伍振英(老師)找到了我。他說我寫的奧賽勸退文已經被傳開,裡面對奧賽班和老師的指責傷到了他。

我強作鎮定答道:“誰先傷到誰呢?”

伍振英(老師)說:“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就比如說我們的競賽班吧,本來就是以培養興趣為目的的,你說我們可以搞得像石門(即上文所述‘請金牌教練的另一所學校’)那樣,但經費什麼的都要上面批下來。又比如說奧賽分班這樣的事情吧,後面又牽扯到各種政策。上面的人覺得你們佛山一中就應該專注高考,別搞那麼多旁門左道…… 總之我也很無奈…… 還是先不說別的什麼吧,從我個人來講,你在勸退文裡指名道姓地說我如何如何……”

“在同學間,我習慣對老師直呼其名。其它同學也是這麼做的。”

“但在我看來你就是沒有尊重我,把我傷到了。已經高三了,我覺得這些東西都可以先放一放,專心考試再說吧。成績上沒什麼大問題吧?”

“只要肯躺平,就沒什麼問題。”

“先不說別的了,你的帖子我覺得還是要刪一下。”

“我回去就刪。”

“好。看你好像還有很多話想說,說嗎?”

“不用了。”

我於是繼續著我的學習。2019 年剩下的幾個月裡,佛山一中裡多了幾個境外勢力,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發生,我在私下繼續魔怔復讀 “退奧賽保平安”,奧賽班的學生們繼續著他們奧賽的征途,好為大學自主招生作準備。

再以後的事情是為人們所熟知的。大學奧賽自主招生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強基計劃。強基計劃對高考成績的要求讓奧賽生們紛紛折戟沉沙。

從放棄奧賽的我,到堅持奧賽的學生,沒一個得到好的結局。他們比我更慘,這讓我有了某種罪惡的幸災樂禍的心理。然而聯想到全國上下都是這樣的情況,我幸災樂禍不起來了。

讓我不太高興的是網絡上對這個話題的討論,討論者們往往聚焦於其 “不讓轉專業” 一點,這與我的關注點是不同的,我總覺得他們太過功利,但片刻後我又理解了他們。也許他們正是和我有相似遭遇的人呢?也許他們也曾和我一樣,把滿腔熱情投入某個領域,卻被不適應於他們的體制所否認了呢?也許這整個結構確實就沒有給我們這些人以出路呢?

後來我繼續著在高中的生活,雖間或有一點奮起的心,卻蓋不住整體上的自暴自棄。在化學方向上的慘痛失敗,讓我徹底失去了 “延緩償付” 的能力,墮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裡。這以後自然是求仁得仁地上了現在就讀的這所學校。我曾打算拿這所學校保底,想着 “這都上不了就復讀”,現在想來,我即使復讀了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在新的大學裡,我繼續著自己醉生夢死的生活。至於那位化競班第一,我不敢去問她的情況,只記得化學是她的全部,她除了化學以外沒有任何別的特長與愛好,日常成績也不如我。也許她高考比我好,也許反之,但那都是我不敢了解的事情。

總之,有這麼一群曾熱愛化學的人們,後來他們全都完蛋了。這就是這群曾熱愛化學的人們的故事。

同學書本掉到地上的聲音把我從思緒裡拉回。

“那你之後怎麼沒學化學,來了我們大氣科學?” 我對朋友繼續著前面的话题。

“還不是分不夠?不過夠的話我也應該是物理或數學類專業。至於為什麼不去化學?那就是個悲傷的故事了。你呢?”

“我也是,說來話長啊。”

紛紛揚揚的大雪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清晨我們起床,雪地裡堆著大大小小的雪人,有的還插上了橘子和胡蘿蔔。路上都是雪一樣的白,有些白色的地方踩上去會讓人滑倒,那是雪的白。還有些白色的地方踩上去不會滑倒,那是融雪劑在水蒸發完後留下的痕跡。

在一個蒸發完的曾經的水坑裡,我發現了幾個小立方體,仔細端詳以後我對朋友說:“這是氯化鈣的晶體,索爾維製鹼法的一個不那麼有用的副產物,‘藍皮’3上也說過吧。想當年我還拿它來出過題呢。”

說完,我隨手把它丟進一個還未蒸發殆盡的水坑裡。氯離子與鈣離子在水分子的拉扯與水合作用下掙脫彼此吸引的庫侖力,擴散進水裡。我們看見那粒晶體很快無影無蹤了。

這天是 2021 年 1 月 1 日。

小老鼠,上燈台。
上得去2,下不來。
喵喵喵,貓來了。
叽里咕噜滾下來。

參考

Footnotes#

  1. 名字後加(老師)的原因就在本文裡。

  2. 與通行版本此句 “偷油喝” 有出入。 2

  3. 高等教育出版社《無機化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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